“应该道歉……我才对……还疼吗……”
努力抵抗着睡意的我隐隐约约地听到绿矾的声音。
我用牙齿刺激嘴唇上的伤口,费劲地撑开眼睑。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遮住我的眼睛。
“你闭着眼睛听我说就好,我……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此刻的你。”
异常冰冷的手掌。异常遥远的声音。
横亘在我眼前的这片黑暗,似乎并非来源自光线的缺失,而是更加直接地,作为她内心情感的一部分,通过皮肤的接触被我所感知。
我渐渐地变得清醒起来。
“……快死掉了,我的父亲……”
父亲?死?
我没有把疑问说出口,只是沉默着等待她再次开口。
“肺癌晚期,三个月前就已经确诊了。到了现在,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没有参杂任何情感的平静语调。不过,我能够听得出来,那不是一种已经接受全部事实的、达观的平静,而一种更加冷漠的、置身于事外的平静。
“你应该还没忘记我的父亲吧,他一直虐待我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吧,在六年前,虽然我一直都没有说出来……那个时候给他寄去匿名恐吓信要他住手的,也是你吧?”
我没有做出回答,脑海中却已经浮现出相关的场景。
六年前的我,那个一心想要拯救公主的小骑士,在深夜里将自己精心制作的匿名信投进公主家的信箱……
“到了这个时候,说出来也没有关系了,他曾经是个好父亲来着的,虽然烟抽得很凶,也经常喝酒……不过,在我六岁的时候,身为高管的他被公司裁掉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性情大变,开始对我和母亲施加暴力……
“我会是这种性格,大概就是那段经历造成的吧……这种暴力行为一直持续到我长大,我拼命地考上了这所能住宿学费又不高的学校,从家里逃了出来……”
六年前的我,察觉到她不时会带着伤痕来学校,严重的程度已经不是小学生恶作剧的级别,所以我……
“回想起来,你住在这里的那一年,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了,因为你的那份匿名信,父亲的暴力有所收敛,在学校就算被排挤被欺负,也有你会待在我的身旁,不过……”
……我离开了,把一直依赖着我的她抛弃了,对于这一点,我无法作出辩驳。
“……就是这样一位过份的父亲,却突然地被宣告罹患了肺癌,甚至连大致的死期都已经被决定好了……
“在很久之前就曾经想过,当他死的时候,自己究竟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悲伤?还是欣喜?我痛恨着他,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一点也是确切无疑的,但是,在即将真正迎来那一刻的现在,我却好像无法表现出那两种情感之中的任何一种……
“这种时候应该是感到悲伤才更加合理吧?可是,并不是只要这样想,就能变得悲伤起来。”
我轻咬着嘴唇,借由痛觉将大脑维持在能够接受信息的清醒状态。
“我……可能还没有理解状况吧。只是觉得害怕,对逐渐接近一个人的死亡感到害怕,而这份恐惧吞没了我对父亲所抱有的那种矛盾的情感……”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不对,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只是软弱的我想要推迟做出选择而虚构出来的一个拙劣的借口而已……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以这种态度迎来父亲的死……不对,我确实很害怕,我不明白……”
我支起身体,掌心叠上她的手背。彼此的温差让我联想到某种特殊形式的距离感。
她没有丝毫抗拒地任由我将她的手移开。渐渐地适应了光线之后,我看到她缩着腿坐在我的身旁,神情茫然地凝视着河面上跃动的光斑,而眼角还缀着仍未风干的泪水。
“‘书葬’还有抽烟都是在了解父亲的病情之后才开始的,最初的理由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我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即将到来的父亲的死作出反应,原因只可能出在自己身上,只可能是自己那带有缺陷的性格造成的……
“所以我想要得到改变,想要通过完成‘书葬’而得到新生,想要在淡灰色的烟雾中邂逅不同的自己,但是,没有意义啊……”
她静静地转过身体,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混杂着轻微的啜泣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明知道毫无现实意义……还持续着这样的行为,从结果上说也是一种依赖吧……没错,我需要的只是可以依赖的事物……自己能改变什么的,从一开始就只是幻想……关于这一点,我很早就明白了,只是,无法接受……”
“所以你才会对……呃,名字忘了……那个抽烟三人组感到生气,想把他们赶出自己的视野,因为他们的存在总会让你意识到,无论是出于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也终究和他们一样,只是贪图香烟所能够带来的、虚幻的满足感而已。”
我尽可能温和地说出这一段话,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拭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水。
“嗯……我有时会觉得,那一天在你的帮助下所完成的‘书葬’,会不会和它表面上的效果一样……仅仅只是一个让自己消失的仪式而已?就算你再一次地找到我,也……”
我极其自然地将手贴上她的后背,把她拥在怀中。在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考虑到它可能带有的亲昵意味,只是单单觉得自己必须保护她。是的,必须保护她。此时的我再一次地回想起,六年前自己引以为傲的那种廉价的使命感,即使这代表着将会继续纵容她的软弱。
“……结果,我还是只能以那种不明不白的态度来接受父亲的死。”
我加大了拥抱的力度,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能够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接下来可以听我讲吗?这六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可能会有点长哦……”
在秋日午后和煦的阳光中,在开始洋溢着暖意的微风里,我对她讲起自己已经破碎了的家庭;讲到六年前与情人私奔的父亲;讲到匆匆搬家的自己对她所怀有的歉意;讲到身为作家的母亲在作品完成时割腕自杀的事实;讲到在三年前重新搬回这里之后自己和妹妹现今的生活……
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都是一些不愿意再去碰触的记忆,我却能够在他人面前顺畅地完成梳理和叙述……也许,正是由于自己想要救助绿矾的殷切意愿,让我获得了重新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同时也让我意识到,自己所执着拘泥着的,只不过是一些过去式的伤痛而已。
不知不觉间,绿矾已经停止了哭泣,默不作声地蜷着身体,偎依在我的怀中。
“……我会说起这些,并不是想要和你攀比不幸程度,只是,经历过这些我的经常会觉得,在所有非自然的死亡方式中,患上能够计算出残存时间的不治之症,会不会算是最仁慈的一种……
“母亲突然的离世,所带给我的阴影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消褪。想要告诉她的事情,想要让她告诉我的事情,想要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明明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在三年前她割开手腕的那个瞬间,全部都化作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如果自己能够预知母亲的死,那么就能够怎样怎样……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方面的内容……
“虽然不能拿来相比较,不过,在死亡已经确定的前提下,死亡之前的这段时间不是最应该得到珍惜的么?
“对父亲的矛盾情感?对死亡的恐惧?现在不是考虑这些复杂问题的时候吧……现在你应该做的事,就是尽量地减少遗憾,不是吗?”
我吞了吞口水,润湿干燥的喉咙。
很久没有试过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了。和某个炫学狂学姐不同,自己好像更加习惯担当聆听者的角色,过长时间的叙述总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一种似乎正消耗着自身的恍惚感。
此刻我能为她所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说出这一番话而已了。我由衷地希望她能够接受这个也许带有我个人期望的说法,然后从多余的痛苦及绝望中解脱出来。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人已经维持这个暧昧的姿势近三十分钟了。我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围观群众之后,准备松开双手。然而,在那之前绿矾就已经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那些事,只是一味地对六年前不辞而别的你,对六年后独自改变的你感到愤怒……刚才甚至还说你什么都不懂……我……”
她摇晃着慢慢地站起身来,举起手挡住直射眼睛的阳光,怅然若失地遥望着河对岸。
一名小男孩以及一名中年男性,应该是父子的两人正举着捕虫网,一前一后在杂草丛中来回穿行着。
“……对于你所说的那些,我……我暂时好像无法接受,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她转身沿着河流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迈出脚步。
“请你……不要跟上来……”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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